子渊平一

溯回篇（44）

宇文霖的面前放着一壶茶。

从有味喝到没味，再从有色喝到无色。

可发了帖子的人还是没有来，不免心下有些着急，思绪烦乱，茶杯一摔，落在地上碎成了八瓣。

“妈的，又被耍了。”

站起身来，只见天已经黑了下来，外头男男女女赏花灯游玩，却只留他一个人在上头。

余光瞥见一对熟悉身影，定睛一看，顿时怒气攻心。

刚想要下去理论一番，宇文霖只觉得意识一阵模糊，手脚发软重重的摔在地上，迷迷糊糊之间，只见房门打开，两个黑乎乎的人影闪了进来。

紧接着便失去了意识。

你们两个看完了路上的杂耍，又去教坊司看了歌舞，再走出来的时候正巧肚子饿了，然后返回来吃粥。

谢玉总有一百个法子劝饭，你怕不消化，吃完饭之后又出了门，谢玉领你去茶摊上要了一碗山楂甜汤喝。

“咱们接下来去哪儿啊？”

谢玉手里捧着一碗紫苏水，浅浅的抿了一口，听完你的话之后，他下意识的抬头看向你的身后，仿佛在寻找什么东西一般。

你顺着他的视线过去，只看到来来往往的行人，并没有看到什么，只笑着嗔他。

“跟我出来还敢这么心不在焉，我可走了啊？”

“不是，不是。”

谢玉脸上掩饰的极好，可你跟他同床共枕三年，别人瞧不出来便罢，你瞧不出来那可不成。

谢玉绝对是有事瞒着你。

“我们接下来，去看花灯吧，沿着东边那一条，还能路过石桥，从桥上看下去，里头的河灯特别美。”

“东边……石桥？”

你一开始还有些云里雾里，直到牵着谢玉的手，从桥上迈过的时候，你隐隐约约的觉得有些不对劲。

直到看见那门上的灯笼，你才恍然大悟。

“这不是……那条柳巷？”

“是啊，只是从这里头走近一些，人也少些。”

谢玉的解释此刻多么的苍白无力，平日里捂得严实，恨不得看都不让你看的东西，今日竟然要你从此间穿过。

不是谢玉疯了就是你疯了。

谢玉见你一脸不信，立刻伸手指了指，还真有些情侣进进出出。

“从这里走比较近，而且好歹是官府让组织装扮的上元夜，这里自然是跟平日里不同的。”

“你懂的还真多啊。”

听你这话意有所指，谢玉难得抿了抿唇，不与你逞强斗嘴，从袖子里摸出一条锦帕，然后将你的脸遮挡大半。

“走了，要不赶不及看花灯了。”

谢玉扯开身上的披风，将你大半个身子包在袍子里，慢慢的往里走。

你从他怀里能够看到平日里不得见的东西，门口的灯笼招牌，笑意盈盈，浓妆艳抹的女子。

脸上的笑容或喜或悲，或是麻木，或是空洞，但大多还是轻松的。

只是不知上元夜的她们，是不是也能在这样美好和乐的氛围里，看到楼下穿梭而去的那一对对恩爱的平凡夫妻，感受到平日里不曾有的那一点点真心呢？

谢玉与一人擦肩而过那一瞬间，清楚地感受到手背上落下了不轻不重的一点。

谢玉明白。

你惊讶于为何他突然加快了脚步，一手紧紧揽着他的腰，一手抓着他胸前的衣襟。

“哎呀，这么快干嘛？”

“哦，我想起来，我好像是记错时间了，所以我们要走的快些。”

行至尽头，你的鼻尖似乎还萦绕着一股浓郁的甜香，伸手扇了扇消散了这让你不愉快的气味。

谢玉指了指面前的酒楼。

“上去看看？从这里可以将底下的风景尽收眼底。”

“谢玉……你该不会有什么瞒着我吧？”

谢玉明显没有想到你会这样问，与此同时下意识的摸了摸鼻子，眼睛紧紧的与你的目光纠缠。

“没有。”

撒谎……

可你实在是太想知道谢玉到底要干什么了，所以也不再多说什么，谢玉从后扶着你的胳膊。

本以为你们两个要去最顶层，可只到了第二层便停了下来。

你还没站稳，便被底下吵嚷声吸引了注意。

一个只着单衣的男人被一个膀大腰圆，浓妆艳抹的女人给踹了出来，重重地摔在雪地上。

话本子你看得多，这一眼便明白，不过是嫖客与老鸨子吧。

那老鸨子双手掐腰，活像一只吹满了气，带着把儿的木桶，她音调骤然拔高，指着地上的男子破口大骂。

“你是个什么东西，这天底下就没听说过光着身子来青楼的，你说你没钱，我呸。”

一口浓痰精准无比的落在了面前的男人身上。

虽然是在巷子口，可外头还是聚集了许多人，远远地围成一圈儿，对着地上男子指指点点。

能当上老鸨子的可都不是一般人，唱念做打样样精通，前一秒骂人骂的唾沫横飞，下一秒眼泪就像是不要钱似得哗啦啦往下掉。

那声音如泣如诉，含着令人落泪的心酸。

“妈妈我走南闯北这么多年，从来没听说过赖姑娘们卖身钱的，你说你连这钱都黑，你简直是丧尽天良啊。”

“都来评评理啊，这人口口声声说是外乡人，怎么，别说是外乡人，就是天王老子来了，也要给钱。”

你心中一动。

外乡人……

这时，底下两个打手将男人提了起来，露出乱发底下那张清俊面容。

竟……

“宇文霖？！”

你惊呼一声，还没反应过来，就被谢玉用手捂住了嘴。

“嘘……小点声。”

电光火石之间，今夜所有的不对劲全都串联起来。

从谢玉问你要帖子开始，到他神情古怪，心不在焉，再到他亲自带你穿梭柳巷。

明明说好了要去看灯，却偏偏在此停留。

二楼窗户正对着巷子口，是观赏这段戏的绝佳位置所在，这样的高度你能够轻易地看清楚宇文霖的脸。

再者，妈妈要骂人，为何将人提出来骂。

种种情形，最后全都指向一个事实。

你的睫毛轻颤，抬眼看着灯光月光下的谢玉，他的唇角勾起微微的弧度，眼睛里熠熠生辉，带着无法隐藏的大仇得报的爽快。

“玉郎……你你你……”

谢玉的喉结上下滚动一回，而后转过脸来，脸上的表情已变回了往日那般温柔缱绻。

“我在呢。”

或许这才是谢玉。

或许这不是谢玉。

你有些搞不清了，外界的纷纷扰扰此刻都与你们无关。

你心中酸涩，苦痛，欣喜，爽快。

所有的东西交杂在一起，最终在他如水的眼神中化成了一汪清泉，最后随着眼泪全都散在了空气中。

“玉郎……”

“我在这儿呢。”

谢玉扶着你的脸，温柔的将你脸颊上的眼泪一下下的吻干。

“连我自己都忘了，玉郎还记得。”

“记得呢，全都记得。”

记得姑娘说这话时候的失意，痛苦，愤怒，记得听到姑娘说这话时候的自己。

谢玉知道宇文霖不可能仅仅是落下了一个吻。

或许还有什么更可怕的事情发生，但是他不在乎，更不想追问。

世人寻求的完满实在难得，他只求姑娘心里有自己，其余的虽然重要……

可其实也并不那么重要。

只是姑娘的声音颤颤，听的他心里头一下下的疼。

“别哭了。”

“我在你身边，一步都不落。”

你心里清楚，宇文霖毁了莅阳的清白，留下景睿一走了之，又让宇文念在景睿的生日宴上大闹宁远侯府。

谢玉如今叫他再无翻身之地，像条狗一样被撵出秦楼楚馆，沦为金陵城里最可笑的谈资。

一报还一报，非常公平。

你的手指轻轻的拂过谢玉似乎有些泛红的眼角，眼中晶莹泪滴闪动，嘴唇开合，到了嘴边的话却转了个弯儿，最后全都落回了肚子里，化成一个温柔细腻吻。

“谢谢你。”

“这是我过的，最高兴的上元夜了。”

其实这一段我构思了好多次。

有很多个版本被我一一否决，最后留下这一个。

当然我其实觉得这一招有点儿下作，但是正好突出了谢玉是个不择手段的人这种性格特点。

有些阴损，但是……很奏效。

前面也铺垫过很多次，让陆泽安排事情之类的，也是为了这一次做准备。

第一次的上元夜是相知相许，相爱相伴。

这次的上元夜则是紧紧围绕着报复这一个主题展开。

但是只说报复不完全。

有爱，有恨，还有自责，心痛，甚至还有愧疚。

人的感情很复杂。

谢玉的感情更复杂。

但。

爱是永恒的主题。